要探討未被解決的衝突給病人帶來的後果,就是進入一個似乎廣袤無邊的疆域,前人還沒有涉足過的領地。也許,要走進這一領域,我們首先可以討論某些表現出來的症狀,如抑鬱、酗酒、癲癇、痴呆,並希望從中更好地理解具體症狀。但我更願意從一個廣泛的、有利的角度來考察這一論題,而且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未解決的衝突對我們的精力、人格的完整、人生的幸福有什麼影響?我這樣看問題,是因為我確信,不瞭解這些症狀下的人的根本屬性,就不能把握住這些症狀的意義。現代精神病學有一個趨勢。就是抓住一個方便的理論公式以解釋存在的併發症。如果我們考慮到臨床醫生需要的就是對付它們,那麼我們便可理解他們那樣看問題是自然而然的。但是,這樣做毫無道理,也不科學,正像建築工程師不先打地基卻先建造大樓的頂層一樣。

 

屬於我們所提問題範圍的某些因素在前面已經提到過,這裡只再擴充一點。另外有些因素已暗含於前面的討論之中,我們還得再增補一些因素。我們的目的不是留給讀者一些含糊的概念,使他們只覺得未被解決的衝突有危害性,而是給讀者提供一幅清晰全面的圖畫,說明衝突給人格造成的巨大破壞。

 

帶著衝突生活主要還意味著生命力的巨大浪費,這不僅是衝突本身造成的,還是試圖解決衝突的各種錯誤辦法造成的。當一個人在根本上處於分裂狀態時,他是不能將精力集中於任何事物上的,他總是企圖同時達到兩個甚至三個相互矛盾的目的。這意味著他不是分散了精力就是自己挫敗了自己的努力。犯前面一種毛病的人,像培爾·金特這種人物一樣,他們的理想化意象誘使他們相信,自己在各方面都高人一等。一位屬於這種病例的女性,想做一個理想的良母、優秀的廚師和女主人;想穿著體面,在社交和政治場合上大出風頭;想當賢妻,又想有婚外私通,並且能做自己想做的創造性工作。無須說,她的這些渴求是不可能都實現的,她最終還將一事無成,而她的精力無論她生來有多大的精都將被浪費掉。

 

更常見的是對某一個目標的追求也遭致失敗,因為相互矛盾的動機相互阻礙了對方。一個男子可能想做人之良友,但他又想左右他人,發號施令,結果他的潛在可能性得不到實現。另一個人想他的子女出人頭地,但他對個人權力的渴求和固執的自以為是使他達不到這個願望。又有人想寫一本書,但頭痛如裂,或渾身疲軟無力,尤其是在不能馬上想到要說的話時。在這一例中依然是理想化意象在起作用:既然他是一位高手,為什麼輝煌的思想不應該從自己筆尖下滔滔湧流而出,有如從魔術師的帽子里蹦出小白兔?於是,當沒有什麼預想的東西出現時,患者便對自己大動肝火。別人也可以有那種他打算在會上公佈的高明觀點,但他不僅要以一種一鳴驚人、壓倒眾人的方式表達這個觀點,他還需要眾口贊譽,無人反對。但同時由於他把自卑感外化,他又隨時擔心受到嘲弄譏諷。這樣造成的結果是:他完全喪失了思維的能力,即使他有可能得到一點思想,也不能產生出什麼結果。另外還有一種人倒是思路清晰,有條不紊,但由於他有虐待狂傾向,便使自己與周圍的人發生對立。我們無須再舉更多這種例子,如果我們看看自己和周圍的人,就能找到許多類似的例子。

 

儘管患者的思維方向普遍不清晰、不明確,卻有一種明顯的例外現象。有時,神經症患者顯示出意志的一種令人吃驚的專一性。男性患者可能為了野心而犧牲一切,包括他們的尊嚴;女性患者則對生活別無所求,只要有愛情就行了;父母把全部心思都依附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這類患者使人覺得他們是專心致志的。但正如我們已指出的,他們實際上在追求海市蜃樓般的幻象,認為這種幻象能解決他們的衝突。表面的一心一意只是不顧一切的孤注一擲,並不真是人格整合的標誌。

 

消耗並分散精力的還不僅是衝突的渴求與傾向,在患者的保護性結構中的某些因素也有同樣的效果。由於對基本衝突的某一部分進行壓抑,人格的很大部分被遮蔽了。被遮蔽的部分仍然很活躍,足以對患者進行干擾,卻不可能有任何建設性的用途。這樣,壓抑的結果只會造成精力的損耗,而本來這種精力是可用之於自信與人合作、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的。我們再提一提另外一種因素,那就是與自我的疏離剝奪了患者的前進動力。他雖然照樣能完成自己的工作,甚至在外在壓力下能做出較大努力,但要他依靠自己時,則馬上毫無辦法了。這不僅僅意味著他在工作時間以外的場合中毫無建樹,也毫無樂趣,它完全就意味著患者的創造性給虛擲了。

 

對大多數患者而言,多種多樣的因素結合起來對人格造成大範圍的散在的壓抑。為了理解並最終消除某一種壓抑,我們通常都必須對這種壓抑反復進行分析討論,從我們已提到過的所有不同的角度去處理它。

 

精力的浪費或誤耗發端於三種大的紊亂失調,這三種失調都是表明有衝突存在的症狀。其一是遇事都猶豫不決。這種狀況可見諸各種場合,無論大小,患者無休止地動搖著,猶豫著。吃這道菜還是選那道菜?買這口箱子還是那一口?去看電影還是聽收音機?患者不能決定選哪一個職業,或任職後怎樣走下一步;不能決定在兩個女人中選擇哪一個;不能決定是否該離婚;不知道活下去好還是死了的好。如果他面臨非做不可而一旦決定又不能更改的選擇,便如臨大敵,只弄得倉皇失措,身心交瘁。

 

雖然患者這種猶疑不決表現很明顯,人們還是常常感覺不到,因為患者在無意識中總是竭力避免做任何決定。他們總是對問題一拖再拖,或設法迴避非做決定不可的場合。他們讓自己坐等機運或讓別人去做決定。他們也可能把事情弄得一片混亂,從而使做決定變得不必要。由此而產生的毫無目的的狀態通常也照樣不為患者所知。由於患者用很多無意識手段去掩蓋自己的猶豫,所以心理醫生很少聽見患者訴說自己這方面的病情,而實際上這是一種較普遍的障礙。

 

精力被分散的第二個典型症狀是一種普遍性的辦事無效率我這裡指的不是那種特定領域裡的無能,那可能是由於缺少專門訓練或缺乏興趣所致。我也不是說的那種尚未發掘的能力,像威廉·詹姆士在一篇非常有趣的論文(威廉·詹姆士:《記憶和研究》,朗曼版,1934年。原注)中描述的那樣。他指出,當人感到疲憊的侵襲時仍能堅持不懈,或在外在因素的壓力下仍不屈服,便會迸發出巨大的潛在能力。我這兒說的辦事無效率是指那種一個人由於內心有衝突不能發揮最好的能力,從而造成的辦事無效率。他好比是踩著剎車又想驅車前行,汽車自然開不動。有時他的情形的確是這樣,無論從他的能力還是從他所從事的工作的艱巨性質而言,他都不應該顯得那樣遲緩無力。並非他沒有盡力,相反,他做任何事都不得不消耗超乎尋常的精力。比如,他要花掉數小時才能寫完一篇短報告或學會一個簡單動作。當然,這裡面有多種多樣的障礙原因。他可能會無意識地抗拒那種他感受為壓迫的東西,他可能情不自禁要完成每一細枝末節,他可能對自己大為惱怒如上邊所舉的例子所示,恨自己為什麼沒有一舉棋便大顯身手。無效率不僅表現在辦事遲緩,它還可表現為笨拙與健忘。一個女僕或家庭主婦如果心中暗自認為自己那麼有才能,不該做下賤的家務活,那麼她的工作不可能幹好。而且,她不僅是在家務上笨拙,她的各方面的努力都變得毫無效率。從主觀的立場來看,這意味著在一種扭曲的狀態下工作,其必然結果便是很容易變得疲乏不堪,需要更多的休息。在這種狀態下的任何工作都注定迫使人付出更大的努力,正如剎車被踩住的汽車難以正常開動一樣。

 

內心的扭曲和處處顯出無能與笨拙,不僅見於工作之中,也很明顯地表現在與人的相處上。如果某人想與人友好,但又討厭這樣做,認為那是去討好奉迎,他便會顯得矯揉造作;如果他想請別人給他某件東西,但又感到應該強行索取才對,便會顯得粗看無理,如果他既想自我表現又想附和屈從,他便會猶豫不決;如果他既想與人接觸又擔心遭到拒絕,便會膽怯害羞;如果他既想建立性關係,又想挫敗性夥伴,他便會顯得僵硬冷淡,等等。衝突的面越寬,生活中的扭曲便越嚴重。

 

有些患者意識到了這種內心的扭曲,不過常常只是在特別的條件下。當這種扭曲有增無減時,他們才意識到它的存在。而自然的狀態一下使他們感到這種對比時,才意識到內心扭曲的事實。對由此造成的疲乏感,他們常歸咎於別的因素:身體不好、工作太重、睡眠不足。誠然,這類因素有可能是原因之一,但遠不是人們一般認為的那種重要的原因。

 

第三個典型的紊亂症狀是普遍性怠惰。有怠惰毛病的患者常常責備自己懶惰,但實際上他們不可能既懶惰懈怠又對此心甘情願。他們可能對任何努力都持一種有意識的反感,並自我合理化,認為他們有大主意就足夠了,具體細節是別人考慮的事,也就是說是應該由別人幹的事。對努力嘗試所持的反感也可表現為一種恐懼,怕自己努力的結果只會帶來損害。只要我們考慮到他們自知容易疲乏,就不難理解這種恐懼。如果醫生只是表面地看待這種疲倦症狀,那麼他的勸告反而只會加重這種倦怠。

 

神經症性質的怠惰是主動性和行動能力的癱瘓。一般說來,這種結果來源於對自我的嚴重疏離和奮鬥方向的不明確。如果患者長期感受到自己的努力是扭曲的、無效的,他便處處顯得無精打采,儘管這當中也有短期的熱烈行動。至於說有哪些致病原因,最有影響的是患者自己的理想化意象和虐待狂傾向。他不得不進行不懈的努力,這一事實就使他屈辱地感到自己並非那理想化意象。而一想到要做的事只是平庸無奇的,他便寧肯不去做它,而是幻想著自己大顯了身手。隨時侵蝕著他心靈的自卑感必然隨著這種理想化意象進一步剝奪他的自信,使他覺得自己乾不了任何有意義的事,因此把活動的刺激與樂趣都埋葬了。虐待狂傾向,特別是當其被壓抑的時候(表現為虐待傾向的倒錯),使患者面對任何類似攻擊性的東西都向後退縮,結果造成程度不等的精神癱瘓。普遍性怠惰尤其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它不僅影響患者的行為,還影響他的感情。只要神經症衝突未被解決,浪費掉的精力就大得難以估計。神經症說到底還是特定文明的產物,因此對人的才能與品質的毒害無疑是對那種文明制度的嚴厲控訴。

 

帶著未解決的衝突的生活不僅受害於精力分散,也受害於一種道德觀念的分裂。這裡說的是道德的准則,以及影響著我們與他人關係、影響自身發展的所有那些感覺、態度和行為。正如在精力問題上分散造成浪費一樣,現在,在道德問題上的分散導致了道德整體性的損失。這種危害是由於患者同時想進行幾種相互矛盾的努力,也由於患者試圖掩蓋那種矛盾性。

 

相互矛盾的道德價值也可見於基本衝突。儘管患者竭力想使它們相互協調,它們還是不斷對他發生影響。不過,這意思是說沒有哪一種道德價值被他或能夠被他認真當回事。理想化意象儘管包括真實理想的因素,在本質上卻是一種贋品,患者本人和缺乏訓練的觀察者要識別出這種偽造性質,其困難正像要識別出一張偽造的銀行支票一樣。我們已經說過,神經症患者可能真正相信他在對自己的理想緊追不捨,所以會譴責自己的每一個疏忽。這樣,在追求他的標準時,他顯得過分地兢兢業業。或者,患者可能在想到和談到價值與理想時墜人自我陶醉。我所說的他不認真把自己的理想當回事,是指那些理想對他的生活不具有義務的強制力量,當他覺得方便或發現它有用時便遵循它的准則,否則便束之高閣。我們在討論盲點作用和分隔作用時已見過這類病例,而類似情形絕少見之於對理想持嚴肅認真態度的人。如果那些理想是真的,也就不容易被隨便丟棄,而患者儘管真正對某一事業有執著的追求,可一旦碰上任何誘惑則馬上背叛那種事業。

 

一般而言,破壞了道德的完整,便減少了真誠,從而增強了自我中心趨勢。說到這裡,不妨提到一個事實:在日本的佛教經文中,真誠是等於專心致志的,這恰好佐證了我們在臨床觀察基礎上做出的結論,那就是,內心有分裂的人不可能完全真誠。

 

弟子:我聽說獅子在撲向獵物時,不管是一隻兔子還是一頭象,獅子都全力以赴地投入這一捕獲行動,師傅可否告訴我這種力是什麼?師父:這是真誠之靈,即不欺之力。

真誠即不欺,即所謂「顯現出一個人的全部內在」也有稱之為「體現在行動中的整個身心」……其中毫無保留,毫無掩飾,毫無虛損。能如此生活,則可謂成一金毛雄獅了。這是雄壯、真誠、專心致志之象徵。如此,則是聖人。①

 

 

①參見鈴木大拙:《佛教及其對日本文化的影響》,東方佛教協會(東京)出版,1938版。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