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事情使你轉向靈性?那個奇跡是什麼?
沒有那樣的事情。在許多時候,某件事發生了,然後一個人的人生就轉變了。也有作為許多件事集體影響的結果,一個人的生命改變了。在我的生命裡,無法選出造成轉變的這樣的事件。儘管如此,有許多事件,它們的集體影響也許會引發一個轉折點,但這個點什麼時候出現是無法預知的。而且,我不認為我曾經「轉向靈性」。我已經在那個方向了。我不記得有哪一天我是不考慮靈性的。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一直在思考它。
有許多事情發生,要考慮到它們的集體影響。我不記得有一個非常突出的事件。通常來說,有時候只是一個藉口就讓頭腦突然轉向。不過,我相信頭腦由於一個事件轉向某種東西,它也可以轉回來。但如果這個轉變是許多事件的結果,那麼就不可能轉回去,因為那個轉變更深,它已經進入到一個人人格的許多層面。只是經由一個推動,你可以被迫進入一個特定的方向,所以另一個來自於相反方向的推動也可以讓你轉回去。
再說,被一個推動所轉變是一種反應。這是可能的,但你並沒有完全準備好,你只是被轉向了。當那個推動的效果消失,你就可能退回去。但如果生命的每一個片刻都緩慢而穩固地把你帶到一種狀態,連你自己都無法判斷你是怎麼到那裡的,那麼出於反應而退回去就是不可能的——因為那種環境甚至已經成了你呼吸的一部份,可以這樣說。
儘管如此,在我的生命裡一段值得記住的回憶就是死亡。要說出我在那天是怎麼想的是不太容易的。我的童年早期是在我外公和外婆家裡度過的,我非常愛他們……在我的外公死後,我才和我的父母接觸。他的去世以及他去世的方式成了我第一段有價值的回憶,因為我只愛他們,我只從他們那裡得到愛。他的去世非常奇特。我們住的村子離最近的鎮子大概有32英里遠。沒有任何醫生或者vaidya,會印度草藥治療的人。
在死亡對我外公的第一擊中,他就無法說話了。有24小時的時間,我們在村子裡等待著某些事情發生。然而沒有進展。我記得他那邊試圖掙扎著說些什麼,但他無法說話。他想說點什麼,但是無法說出來。所以,我們不得不用一輛牛車把他帶到嘎達瓦拉(Gadarwara*)鎮去。慢慢的,他的感覺開始一個接一個失去。他沒有立刻死去,而是緩慢而痛苦地死去。首先他說話停止了,然後是他的聽覺。接著他閉上了雙眼。在那輛牛車裡,我在旁邊注視著這一切,32英里路是一段漫長的旅程。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似乎超出我的理解能力。這是我所看到的第一次死亡,我那時甚至不瞭解他快要死了。然而慢慢的,他所有的感覺都失去了,他變得無意識。當我們接近小鎮的時候,他已經半死了。他的呼吸還在繼續,但所有其他的東西都失去了。在那之後他就沒有再蘇醒,不過在三天裡他繼續呼吸。他無意識地死去。
他緩慢的喪失知覺以及他最終的死亡深深的銘刻在我的記憶裡。和他在一起是我所擁有的最深的關係。對我來說,他是唯一的愛的對象,由於他的死亡,也許我再也無法那麼深的依戀於任何人。從此以後,我一直是單獨的。
*注:奧修父母住的地方
分離有它自身的美,就像會合一樣;我沒有看到分離的任何錯誤。分離有它本身的詩,一個人只是必須學會它的語言,一個人必須要活過它的深度。那麼,從悲傷本身會產生出一種新的喜悅……它看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它的確會發生。我知道。那就是今天早上我所談論的。我談到我外公的死亡。那是一次徹底的分離。我們不會再見面,然而它裡面有一種美,通過復頌那段咒語,他讓它變得更美。他讓它更像祈禱……它變得芬芳四溢。
他是個老人,快要死了,也許是由於一次嚴重的心臟病發作。我們沒有注意到,因為村子裡沒有醫生,甚至沒有藥劑師,沒有藥物。所以我們不知道他的死因,但我認為是一次嚴重的心臟病發作。
我靠近他的耳邊問他:「外公,在你離開之前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有沒有任何遺言?或者你要給我什麼東西作為永久的紀念?」
他脫下他的戒指,把它放在我的手上。那個戒指現在在一個門徒那裡;我把它送人了。但那個戒指一直都是一個奧秘。他終其一生都不允許任何人去看它裡面是什麼,然而他自己卻一再一再地去看它。那個戒指兩邊有玻璃窗,你可以看進去。在頂部是一顆鑽石;它每邊都有一扇玻璃窗。
他不允許任何人去看裡面是什麼,而他經常透過玻璃窗去看。在裡面有一個馬哈維亞的雕像,耆那教的始祖;那個雕像真的很美,也很小。它裡面一定是一張很小的馬哈維亞的照片,而那兩個窗子是放大鏡。它們把它放大,使它看起來很大。它對我來說沒有用,因為,我很遺憾的說,即使我用盡了一切辦法,我永遠也無法像愛佛陀一樣的去愛馬哈維亞,雖然他們是同代人……
我告訴你們說,我的外公,在他臨死前,給了我他最珍愛的東西——一尊馬哈維亞的雕像,它隱藏在一枚戒指的鑽石裡面。他雙眼流著淚,說:「我沒有其他的東西給你,因為一切我擁有的東西也會從你身上被帶走,就像它已經從我身上被帶走一樣。我只能給你我對一個已經知道他自己的人的愛。」
雖然我沒有保存他的戒指,但我實現了他的願望。我知道了那個「一」,而我是在我自己裡面知道的。它在一個戒指裡有什麼關係呢?但那個可憐的老人,他喜愛他的師父馬哈維亞,他把他的愛給了我。我尊重他對他師父的愛,還有對我的愛。他嘴裡說出最後的話是:「不要擔心,因為我並沒有死。」
我們都在等著看看他會不會再說其他的事,但是就只有這樣。他閉上眼睛,然後就消失了。
我還記的那個寧靜。牛車經過了一個河床。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一句話都沒說,因為我不想打擾外婆。她也是一句話沒說。過了一陣子,我開始變得有一點擔心她,我說:「講一些話吧!不要那麼沈默,它令人難以忍受。」
你相信嗎?她居然唱起歌來!我就是這樣學習到的,死亡必須慶祝。她唱起她跟我外公初戀時唱的歌。
我告訴你們,我外公的死亡是我與死亡的第一次相遇。是的,是一次相遇,還有更多的東西;不僅僅是一次相遇,不然我會錯過它真正的意義。我看到了死亡,還有更多的東西,某種不死的,漂浮在死亡之上的東西,從身體裡脫離……那些元素。那次相遇決定了我生命的整個課程。它給了我一個方向,或者說一個層面,那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我聽說過別人的死亡,但只是聽說而已。我沒有看見過,即使我看見了,他們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
除非你愛某個人,然後他死了,不然你不會真正的遇到死亡。讓這句話被標出來:
死亡只有在你所愛的人死去的時候才能被碰觸到。
當愛加上死亡圍繞著你,就有一個蛻變,一個巨大的變化,就好像一個新存在被生出來。你永遠都不會和從前一樣。但人們不去愛,因為他們不去愛,所以他們無法以我的方式體驗到死亡。沒有愛,死亡就不會給你打開存在的鑰匙。有了愛,它就遞給你打開一切的鑰匙。
我第一次對死亡的經驗並不僅僅只是一次相遇。從許多方面來說,它是複雜的。我所愛的人死了。我把他當成我的父親。他在絕對的自由,沒有禁止,沒有壓抑,沒有要求的情況下把我帶大……。
愛和自由——如果你擁有,你就是一個皇帝或者皇后。那是真正的上帝的神殿——愛和自由。愛給你扎入地下的根,自由給你翅膀。
我的外公把兩者都給了我。他給我他的愛,甚至給得比我母親和我外婆的更多;他給我自由,那是最偉大的禮物。當他臨死前他給我他的戒指,他眼裡含著淚對我說:「我沒有其他的東西給你。」
我說:「外公,你已經給了我最珍貴的禮物。」
他睜開雙眼,說:「是什麼?」
我笑了,說:「你忘了嗎?你給了我你的愛,你給了我自由。我認為沒有小孩曾經擁有過你給我這樣的自由。我還需要什麼呢?你還能給予什麼呢?我感謝你。你可以平靜的死去。」在那之後我見過許多人死去,但要平靜的死去真的是不容易。我只見過五個人平靜的死去:第一個是我的外公;第二個是我的僕人步忽亞(Bhoora);第三個是我的外婆;第四個,我的父親,第五個是維摩詰*。
*注:維摩詰成為了奧修門徒,見第七部份。
Tvadiyam vastu Govinda, tubhyam eva samarpayet:「我的主,這個生命是你給我的,我帶著感激把它歸還給你。」這是我外公臨終前的話,儘管他從來不信神,也不是印度教徒。這句話,這句經文,是印度教的經文——不過在印度東西都混在一起,特別是好東西。在他臨死前,在許多事情裡面,他一次又一次地說一件事:「停止那個輪子。」
我那個時候無法理解。如果我們讓車輪停下來,而那是當時唯一的輪子,我們怎麼能到達醫院呢?當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停止那個輪子,那個轉輪」,我問我的外婆:「他瘋了嗎?」她笑了。
那就是這個女人身上讓我喜歡的東西。儘管她知道,就像我知道一樣,死亡非常接近了……。如果連我都知道,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很明顯,他隨時會停止呼吸,而他堅持要停止那個輪子。她還是笑了。現在我可以看到她的笑。
她那時還不到50歲。但我一直觀察到關於女人有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些冒牌貨,假裝是美女的,在45歲的時候是最醜陋的。你可以在整個世界看到我所說的。她們的口紅和化妝,假眉毛和有的沒有的……我的天!
連上帝都沒有在他創造世界的時候想到這些東西。至少在《聖經》裡沒有提到說他在第5天創造了口紅,他在第6天創造了假眉毛什麼的。在45歲的時候,如果一個女人真的是美麗的,她就來到她的頂峰。我的觀察是:男人在35歲時來到他的頂峰,而女人是在45歲的時候。她可以比男人多活10年——這並不是不公平的。為了生孩子她受了那麼多苦,只是多一點壽命,用於補償,這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我的外婆50歲,仍然處於她美麗與青春的頂峰。我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個片刻——那樣的一個片刻!我的外公快死了,他讓我們停止那個輪子。太離譜了!我怎麼能停止那個輪子呢?我們必須趕到醫院,沒有這輛車我們會在森林裡迷路。我的外婆笑得很大聲,連步忽亞,我們的僕人兼駕車的都在問,當然是從外面問的:「發生了什麼事?你在笑什麼?」因為我一直叫她外婆,出於對我的尊敬,步忽亞也叫她外婆。然後他說:「外婆,我的主人病了,而你還笑得這麼大聲;怎麼回事?為什麼拉賈(Raja,奧修乳名)這麼安靜?」
死亡,還有我外婆的笑聲,這兩者使我徹底的安靜,因為我希望明白發生了什麼。某種以前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我將不會因為任何分心而錯過一個片刻。
我的外公說:「停止那個輪子。拉賈,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如果我能聽到你外婆的笑聲,你一定也可以聽到我說話。我知道她是個怪人;我一直無法理解她。」
我對他說:「外公,就我所知道的而言,她是我所見過的最單純的女人,儘管我還沒有見過很多女人。」
但現在我可以對你們說,我認為在這個地球上,不管是還活的還是已經死去的,沒有任何男人比我見過的女人更多。不過為了安慰我臨死的外公,我對他說:「不要擔心她的笑。我瞭解她。她並沒有笑你說的話,那是關於我們倆之間的事情,是我告訴她的一個笑話。」
他說:「好吧。如果是你告訴她的笑話,那她笑就沒有問題了。但那個輪子呢,那個轉輪呢?」
現在我知道了,但在那時我完全不知道這個術語。那個輪子代表了整個印度對生死輪迴的困擾。幾千年來,成百萬的人一直在做一件事情:試圖停止那個輪子。他並不是在說牛車的車輪——那是很容易停下的;事實上要讓它一直轉動才困難。
那裡沒有路——不只是那時沒有,連現在也沒有!……那時沒有路,連今天也沒有鐵路通過那個村子。那真的是一個貧窮的村子,當我是個小孩子的時候那裡更窮。
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我的外公在那個時候那麼堅持。也許是牛車——因為沒有路——製造了很多噪音。一切都在嘎嘎作響,他處於痛苦之中,所以自然的他想停下那個輪子。但我的外婆笑了。現在我知道她為什麼笑了。他在說的是印度人對生死的困擾,以生死輪迴作為象徵——簡而言之,就是輪子——不斷地輪迴……
整部《摩呵婆羅多》只不過是用長篇巨作寫出了印度人的困擾,講人一次又一次的出生,永無止境。
所以我的外公說:「停止那個輪子。」如果我可以停止那個輪子,我一定把它停止了,不只是為了他,也為了這個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而且我不僅會停止它,我會讓它永遠毀滅,這樣就沒有人會再次輪迴。不過那並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但為什麼會有這個困擾呢?
在他死亡的片刻我覺知到了許多東西。我會談論我在那個片刻覺知到的一切,因為那決定了我的整個一生。
死亡不是終點,而是一個人一生的最高潮,是一個頂點。你並沒有這樣結束,而是被轉移到另一個身體。那就是東方人所說的「輪迴」。它不斷的轉動。是的,它可以被停下來,但停止它的方式並不是在你臨死的時候。
這是我從外公的死亡學習到的最偉大的課程之一。他在哭,眼裡含著淚水,叫我們停止那個輪子。我們不知所措:怎麼停止那個輪子呢?
他的輪子是他的輪子;我們甚至都看不見。那是他自己的意識,只有他可以做到。既然他讓我們停止那個輪子,他明顯是無法自己做到這一點;所以他會流淚,他會一直堅持,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我們,就好像我們是聾子一樣。我們告訴他:「我們聽到你的話了,外公,我們明白。請保持安靜。」
在那個時候某件偉大的事情發生了。我從來沒有把它透露給任何人;也許在此刻之前時機未到。我對他說:「請保持安靜。」——牛車正嘎嘎作響地行駛在高低不平的破路上。那甚至不是一條路,只有一條軌跡,而他在堅持說:「停止那個輪子,拉賈,你聽到了嗎?停止那個輪子。」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是的,我聽到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知道,除了你之外沒有人可以停止那個輪子,所以請保持安靜。我會試著幫助你。」
我的外婆吃了一驚。她睜大雙眼,驚訝的看著我:你在說什麼?你怎麼能幫助呢?
我說:「是的。不要看起來那麼意外。我突然記起了我的一個前世。看到他的死亡,我記起了一次我自己的死亡。」那次生死輪迴發生在西藏。那是唯一的一個地區,以科學的停止輪迴為人所知。然後我開始念頌某些東西。
我的外婆不明白,我垂死的外公不明白,我的僕人步忽亞也不明白,他在外面專心致志地聽著。更有甚者,連我也對我所念頌的東西一個詞也不明白。在12還是13年之後我才瞭解到那是什麼。發現它用了很多時間。它是巴豆(西藏度亡經Bardo Thodal),一種西藏的儀式。
在西藏,當一個人死了,他們會復頌某種咒語。那種咒語被稱之為巴豆。那種咒語是對他說:「放鬆,保持寧靜。去你的中心,呆在那裡;不管在你的身體上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離開那裡。只是成為一個觀照。讓它發生,不要去干涉。記住,記住,記住你只是一個觀照;那是你真實的本性。如果你可以在死的時候記住,那個輪子就停止了。」
我給我臨死的外公複誦西藏度亡經,連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那是奇妙的——我在複誦,而他聽著就完全的安靜下來。也許藏語聽起來是陌生的。他以前也許連一句藏語都沒聽過;他也許都不知道有一個叫西藏的地區。甚至在他死的時候,他變得完全的專注和寧靜。這段巴豆起作用了,儘管他不明白。有時候你不明白的東西反而有效;它們之所以有效就是因為你不明白……。
我一直複誦那段巴豆,雖然我不明白它的意思,也不知道它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因為我沒有讀過它。但當我復頌它,這些陌生的語言的衝擊讓我的外公變得寧靜。他在那種寧靜中死去。
活在寧靜當中是美麗的,但死在寧靜當中更加美妙,因為死亡就像珠穆朗瑪峰,就像喜瑪拉雅山的最高峰。雖然沒有人教我,我從他寧靜的那個片刻學到了很多。我看到自己在複誦某種完全陌生的東西。它衝擊到我存在的新的層面,把我推進一個新的向度。我開始了一個新的探尋,一場新的朝聖。
我外公死的時候,我的外婆還在笑,還有最後一絲笑容。然後她控制住自己。她的確是一個可以控制自己的女人。但我對她的控制並不在意,她在面對死亡時的笑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一次又一次地問她:「外婆,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在他死到臨頭的時候,你還笑得這麼大聲呢?如果連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孩子都能注意到這一點,你不可能沒有注意到。」
她說:「我注意到了,所以我笑了。我在笑那個可憐的傢伙,他沒有必要試圖停止那個輪子,因為從終極意義上來講,出生和死亡都不意味著任何事情。」
我必須等待時機成熟,當我可以詢問她和與她辯論。當我成道了,我想那時我會去問她。我那樣做了。
那是我和死亡的第一次相遇,它是一次美妙的相遇。從任何意義上來說它都不是醜陋的,它不像在世界上幾乎每個小孩身上發生的那樣。我幸運地和我垂死的外公在一起呆了幾個小時,他漸漸地死去。慢慢的,我可以感到死亡發生在他身上,我可以看到它巨大的寧靜。
我還有一個幸運的地方是我的外婆在場。沒有她,也許我會錯過死亡之美,因為愛與死亡是那麼的相似,也許就是相同的。她愛我。她將她的愛灑在我身上,死亡在那裡,慢慢地發生。一輛牛車……我還能聽到它的響聲……輪子嘎嘎地壓過石頭……步忽亞一直在對牛吆喝……他的鞭子打在它們身上的聲音……我依然可以聽到一切。它深深的扎根在我的體驗裡,我想甚至連我的死亡也無法將它抹去。也許當我死的時候,我還會再次聽到那輛牛車的聲音。
我的外婆握著我的手,那時我頭暈眼花,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外公的頭躺在我的膝蓋上。我把手放到他的胸口,漸漸的,他的呼吸消失了。當我感覺到他不再呼吸,我對我的外婆說:「我很遺憾,外婆,不過看起來他已經不再呼吸了。」
她說:「那完全沒有問題。你不需要擔心。他已經活夠了,不需要再要求更多。」她還告訴我:「記住,因為這些是不應該被遺忘的時刻:永遠不要要求更多。一切有的,已經足夠了。」
自從我的外公死了之後,死亡就成了一個我經常的伴侶。他死的時候我只有7歲。他死在我的膝蓋上……。
在那之後,死亡成了一個我經常的伴侶。那一天我也死了,因為有一件事變得確定了,那就是不管你活7年還是70年——他那時70歲——都沒有關係,你必有一死。
我的外公是一個稀有的人。我無法想像他會說謊,食言,即使是判斷某個人是壞人。
這樣的一個好人,一個美麗的人,就這樣死了。他的生命有什麼意義呢?那變成了一個折磨我的問題——有什麼意義呢?他達成了什麼?在70年裡他都作為一個好人活著;但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就這樣結束了——甚至都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他的死讓我變得非常嚴肅。
甚至在他死之前我就是嚴肅的。從4歲開始,我就開始思考人們一直試圖拖延到底的問題。我不相信推遲。我開始問我外公問題,而他會說:「這些問題!你還有一輩子——不要著急——你太年輕了。」
我說:「我看到過村子裡有年輕的男孩死去:他們沒有問這些問題,他們沒有找到答案就死了。你能夠向我保證嗎?明天或者是後天我不會死?你能夠保證我會在找到答案之後才死嗎?」
他說:「我無法保證,因為死亡不在我手裡,生命也不在我手裡。」
「這樣的話」,我說:「你就不應該建議我推遲。我現在就要答案。如果你知道,就說你知道,然後把答案給我。如果你不知道,那麼也不要羞於接受你的無知。」
很快他意識到和我在一起是沒有選擇的。要麼你必須說是……但那並不容易,因為然後你就不得不進入更深的細節——而你無法欺騙我。他開始接受他的無知,接受他不知道。
我說:「你已經很老了,很快你就會死。你一輩子都在做什麼?在死亡的時候,你手裡除了無知以外什麼也沒有。這些是至關重要的問題——我不是在問你任何瑣事。」
「你去寺廟。我問你為什麼去寺廟——你在寺廟裡找到了任何東西嗎?你一輩子都在去寺廟,而且你試圖說服我和你一起去寺廟。」那座廟是他建的。有一天他終於接受了事實:「因為我建了這所寺廟。如果連我都不去,那誰還會到那裡去呢?但在你面前,我承認這一點,那是沒用的。我一輩子都在往那裡去,而我沒有得到任何東西。」
然後我說:「試試別的吧。不要帶著問題死去——要帶著答案死去。」不過他是帶著問題死去。 他最後一次和我說話,差不多在他死之前10小時,他睜開雙眼,然後他說:「你是對的:推遲是不正確的。我帶著我所有的問題死去。所以記住,我給你的建議是錯誤的。你是對的,不要推遲。如果一個問題出現,要盡快找到答案。」
步忽亞死了,只是因為他無法想像如何生活在一個沒有他主人的世界裡。他就這樣死了。他放鬆在死亡裡。他和我們一起到我父親的村莊,因為他必須要一直駕駛牛車。當有些時候他什麼也聽不到,車廂裡面沒有說話的聲音,他就問我:「Beta」—— 意思是兒子——「一切還好嗎?」
步忽亞一次又一次地問:「為什麼要沈默?為什麼沒人說話?」不過他這種類型的人不會撩開隔開我們與他之間的簾子往裡面看。當我的外婆在那裡,他怎麼可能朝裡面看呢?那就是麻煩所在,他無法看。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問:「怎麼回事——為什麼大家都不說話?」
我說:「沒有什麼。我們享受安靜。外公希望我們安靜。」那是個謊言,因為外公死了——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真的。他是寧靜的;那就是給我們的訊息,成為寧靜的。
最後我說:「步忽亞,一切都很好;只不過外公離開了。」
他無法相信這一點。他說:「那怎麼可能一切都很好呢?沒有他我無法活下去。」在24小時之內他就死了。就像一朵花自動合起來……拒絕在太陽和月亮底下保持敞開。我們用盡了一切方法挽救他,因為現在我們在一個更大的鎮上了,在我父親的鎮上。
對印度來講,我父親所在的鎮子只是一個小鎮。那裡只有2萬人口。它有一所醫院和一所學校。我們盡一切可能挽救步忽亞。那個醫院的醫生很驚訝,因為他無法相信這個人是印度人;他看起來很像歐洲人。他一定是一個生物學上的畸形人(freak of biology),我不知道。一定是某些東西搞對了。就像他們說的:「一定是某些東西搞錯了」,我將這句習語創新,「一定是某些東西搞對了」——為什麼總是搞錯呢?
步忽亞驚呆了,因為他的主人死了。在我們到達小鎮之前,我們不得不對他說謊。當我們到達了小鎮,外公的屍體從車上被搬出來,步忽亞才看到發生了什麼。然後他就閉上雙眼,再也沒有睜開。他說:「我無法看到我的主人死去。」那只是一種主僕關係。但在他們之間升起了某種親密,某種親近,那是無法界定的。他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我可以擔保這一點。他只活了幾個小時,在他死前他昏迷了。
在我的外公死前,他告訴過我的外婆:「照顧步忽亞。我知道你會照顧拉賈——我不需要告訴你這一點——但照顧步忽亞。沒有人可以像他那樣服侍我。」
我告訴醫生:「你會,你可以理解這兩個男人之間存在的這種奉獻嗎?」
醫生問我:「他是歐洲人嗎?」
我說:「他看起來像。」
醫生說:「別騙人了。你是個小孩,只有7、8歲,但非常淘氣。當我問你的外公死了沒有,你說沒有,但那不是真的。」
我說:「不,那是真的:他沒有死。一個有著這樣的愛的人是不可能死的。如果愛可以死的話,這個世界就沒有希望了。我無法相信一個尊重我的自由,一個對一個小孩的自由如此尊重的人,會因為只是無法呼吸而死去。我無法把不呼吸和死亡這兩個東西等同起來。」
那個歐洲的醫生懷疑地看著我,對我的叔叔說:「這個男孩要麼會成為一個哲學家,要麼他就會發瘋。」他錯了:我成了兩者。沒有非此即彼的問題。我不是克爾凱郭爾,沒有非此即彼的問題。但我奇怪為什麼他無法相信我……那麼簡單的事情……
我無法理解為什麼那個醫生無法相信我的外公沒有死。我知道,他也知道,就身體而言,它結束了;關於這一點不需要爭辯。但有某種比身體更多的東西——在身體裡面,但又不是身體的一部份。讓我再次重複和強調這一點:在身體裡面,但又不屬於身體。愛將它顯現出來;自由給它翅膀,在天空中翱翔。
我的外公把所有的鑰匙,所有的房屋的事務和土地都託付給步忽亞……
許多年以後,當我再次住在孟買,步忽亞的兒子來見我,給我那些鑰匙,他說:「我們一直在等你來,但沒有人來。我們一直在整理土地,管理農田,並且把所有的錢都存起來。」
我把鑰匙還給他,對他說:「現在一切都是你的。房子,農田和錢都屬於你,它們是你的。我很抱歉我之前不知道,但我們沒有人想回去,再次感到痛苦。」
我給你們談起過一個占星家,他承諾作我人生的出生圖(birth chart)。他在做這件事之前就死了,所以他的兒子不得不準備出生圖,但他也很困惑。他說:「這幾乎是確定的,這個小孩會在21歲的時候死去。每7年他都必須要面對死亡。」所以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一直擔心我的死亡。每當我來到7年週期的終點,他們就會擔心。而他是對的。在7歲的時候我活了下來,但我對死亡有了一個深入的經驗——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外公的死亡。但我非常的依戀他,以至於他的死亡看起來就像我自己的一樣。
我用自己孩子氣的方式模仿他的死亡。在3天裡我一直不吃東西,不喝水,因為我覺得如果我這樣做,那將會是一種背叛。我是那麼的愛他,他是那麼的愛我,當他在世的時候,我從來不被允許到我的父母那裡去。我和我的外公在一起。他說:「只有當我死了,你才能去。」他住在一個很小的村子里,所以我無法去任何學校,因為那裡沒有學校。他從來都不會離開我,但時候到了,他死了。他是我不可缺少的一部份。我在他的「在」(presence),在他的愛之下長大。
當他死了,我覺得吃東西會是一種背叛。現在我也不想活了。那是孩子氣的,但通過它某種非常深的東西發生了。3天裡我一直躺著;我不從床上下來。我說:「現在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活了下來,但那3天成了一次對死亡的經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死了,而且我意識到——現在我可以說出來了,儘管在當時那只是一種模糊的體驗——我感覺到死亡是不可能的。那是一種感覺。
單獨的真實性(facticity)在我7歲之後抓住了我。單獨成了我的本性。他的死讓我從所有的關係中解脫出來。對我來說,他的死亡成了我所有執著的死亡。在那之後,我無法與任何人建立起一絲關係。每當我與任何人的關係開始變得親密,死亡就會注視我。所以當我在某人身上體驗到某種依戀,我就會感到如果不是今天,在明天那個人也會死去。
一旦一個人清楚地覺知到死亡的確定性,那麼依戀的可能性就會以相同的比例減少。換句話說,我們的依戀建立在遺忘死亡的事實的基礎上。對我們喜愛的人,我們繼續相信死亡並非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們會說愛是永恆的。那是我們的傾向:我們所愛的人不會死。
但對我來說,愛總是和死亡聯繫在一起。這意味著我不可能在沒有覺知到死亡的情況下去愛。可能會有友誼,可能會有慈悲,但沒有任何讓我頭腦發昏的事情。死亡深深地碰觸到我——它是那麼強烈,以至於我越是思考它,它就每一天對我變得越來越清晰。
所以,生命的瘋狂沒有影響到我。在我衝進生命之前,死亡就注視著我。這件事可以被看作是第一件對我的頭腦有深入影響的事情。從那天起,每一天,每一刻,對生命的覺知就總是和對死亡的覺知聯繫在一起。從那時起,生存和死亡對我來說具有了同樣的價值。在童年的那個時候,單獨佔據了我。
遲早在生命裡——在老年的時候——單獨佔據了每個人。但它在我知道什麼是相伴之前就佔據了我。我也許和大家生活在一起,但不管我是在一群人裡還是在社會裡,和朋友在一起還是和密友在一起,我仍然是單獨的。沒有什麼碰觸到我;我保持超然。
當這種最初的單獨的感覺變得越來越深,某種新的東西發生在我的生命裡。一開始那個單獨只是讓我不快樂,但慢慢地它開始變成快樂——因為這是一條律則,當我們變得依戀於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在逃避面對自己。事實上,想要依戀於某個人或者某個東西的慾望就是一種逃避我們自己的設計。當別人繼續變得對我們越來越重要,在相同的範圍之內,他變成了我們的中心,而我們成了圓周。
我們在一生裡繼續保持以他人為中心。那麼一個人的自己永遠都無法變成中心。對我來說,任何其他人成為我中心的可能性在我生命的第一步就被摧毀了。第一個形成的中心破滅了,除了回歸到我自己沒有其他的辦法。可以說,我被扔回我自己。漸漸的,那讓我越來越快樂。之後我開始感覺到,在童年時的這種對死亡密切的觀察變成了一個對我偽裝的祝福。如果這樣的死亡晚幾年發生,我也許會找到其他人來代替我外公。
所以頭腦越是不成熟和單純,它要替代一個愛的對象就越困難。頭腦越是聰明,靈巧,狡猾和算計,它要代替或者取代一個逝去的對象就越容易。你取代得越快,你就能盡快的從第一個人的悲傷中擺脫出來。不過當那天死亡發生的時候,對我來說找要到一個替代的人是不可能的。
小孩子無法容易地找到替代品。那個愛的對象失去的位置會保持是空的。你年紀越大,你就可以越快的填滿那個空間,因為那時一個人可以思考。一個思想的空隙可以快速的被填滿,但感情上的空虛無法很快的被填滿。一個思想可以很快說服一個人,但心無法被說服。而且在小時候,當一個人無法思考只能感覺,那就會更加困難。
所以,其他人無法對我變得重要,從這種意義上說,它讓我拯救了自己。所以我不得不只是和我自己在一起。一開始這似乎讓我不快樂,但慢慢的,它開始給我快樂的體驗。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遭受過任何痛苦。
不快樂的原因在於我們自己依戀別人,對別人有期望,希望從別人那裡得到快樂。你從來都沒有真正得到過快樂,但那個希望一直都在。而每當那個希望垮掉,挫折就開始了。
因此,在最初的體驗裡,我對別人就大失所望,我再也沒有嘗試過。那個方向對我已經關上了門,所以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悲傷過。然後一種新的快樂開始被體驗到,它永遠都無法來自於別人。快樂永遠都無法來自於別人;被創造出來的只是一個對於未來快樂的希望。事實上,所接收到的只是快樂的影子。
當第一次和自己相遇,剛好是相反的情況。當一個人和自己相遇,一開始會體驗到不快樂,但當這個遭遇繼續,真正的快樂就一步步地到來。相反,與別人相遇一開始會帶來快樂,但最後卻是不快樂。
所以,對我來講,一個人被扔回自己開啓了通往靈性的旅程。我們怎麼被扔回去是另外一回事。生命給了那麼多機會,讓一個人被扔回自己。不過我們越聰明,我們就會越快的用那個機會拯救自己。在那樣的時刻,我們走出了我們自己。
如果我妻子死了,我會立刻找新的,然後我會和另一個人結婚。如果我的朋友沒有了,我會開始找其他的。我無法留下任何空隙。填滿了那個空隙,那個本來可以把我扔回自己的機會就立刻失去了,伴隨著它巨大的可能性。
如果我變得對別人感興趣,我就會錯過通往自己的旅程。對別人來講,我成了異類。一般來說,在童年我們同其他人交往,然後我們被社會所接納。那個年紀是我們的啓蒙時期,可以說對社會而言,它想要吸納我們。但我從來都沒有被社會所吸納。它就是不可能發生。每當我進入社會,我都是作為一個個人進入,我保持超然,就像一個單獨的小島。
我不記得我曾經培養過任何友誼,儘管有許多人希望做我的朋友。許多人和我交朋友,他們享受和我的友誼,因為把我當成敵人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記得我因為自己的緣故去找任何人做朋友。如果某個人把自己扔到我身上,那是另一回事。並不是說我永遠不歡迎友誼。如果有人和我交朋友,我全心全意地歡迎。但即使是那樣,我也無法成為一般意義上的朋友。我總是保持超然。
簡單的說,即使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我也保持超然。沒有任何老師,沒有任何同學,沒有任何其他人,可以讓我發展出一種我會墜入其中或者是打破我孤島狀態的關係。朋友們會來,也會和我呆在一起。我也見過許多人;我有許多朋友。但從我這邊來說,沒有什麼可以讓我依靠他們或者是讓我回憶起他們。這很有意思,我不會想起任何人。我從來不會坐在那裡思念某個人,覺得如果我見到他會很愉快。如果有人和我見面,會讓我很高興,但我不會因為沒有見到某個人而不高興。對於這種終極的喜悅狀態,我相信只有我外公的死可以負責。那個死亡把我永遠地扔回我自己。我無法再次脫離那個中心。由於這種作為一個局外人,一個陌生人的情況,我看到了體驗的一個新的層面。這種情況就是,儘管我處於一切事物當中,我繼續保持是一個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