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由我外公、外婆帶大的,那兩位老人家相依為命,所以他們想要一個孩子,為自己的晚年增添一些樂趣。我父母親同意了,我是第一個出生的老大,所以他們將我給送去。
在童年歲月裡,我不記得任何與我父親那邊家族的關係,我早期的生活是與兩個老年人 — 我的外公與外婆 — 以及一位老僕人共同度過的。這三個人……我們年齡的差距之大,使得我完全單獨,這三位老人家不是我的同伴,也不可能是我的同伴。我沒有其他人作伴,因為我家是那個村裡最富有的人家;那個村子的規模很小,全部的人口加起來還不到兩百人,村民都很窮苦,所以我外公外婆不讓我和其他孩子混在一起,那些孩子都髒兮兮的,當然,大部分都是乞丐。我根本沒有交朋友的機會,那對我造成了深遠的影響,一生之中,我不曾為了交朋友去認識任何人,雖然我與某些人很熟。
在那段早年的時光裡,我是那樣地孤伶伶一個人,最後我開始享受起來,那真的是一件喜悅的事。孤單不是我的詛咒,事實證明它是一項恩寵,我開始享受一個人,並感到一種怡然自得的滿足,沒有倚賴著任何人。我素來對遊戲就沒有興趣,理由很簡單,自孩提時代,我就沒有玩耍的機會與對象,我仍可看見自己小時候只是靜靜坐著的樣子。我們的房子位於一個絕佳的景點,屋前就是一座湖,那是一座綿延好幾哩的湖泊……優美又恬靜,除了偶然間可見到一排白鷺鷥從湖上輕輕掠過,牠們發出求偶的鳴聲劃破了寧靜,否則,那幾乎可說是最完美的修行地點。在鳥兒求偶的聲音過後……寂靜就更深濃了。
湖裡長滿了蓮花,而我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感覺如此心滿意足,彷彿這世界一點都不重要了:蓮花、白鷺鷥、那份靜謐……
我外公、外婆注意到一件事:我很陶醉在自己的單獨之中。我一點都沒有去村裡跟任何人碰面的興趣,也不想去和誰交談;就算他們想與我說話,我的回答也只有是與否兩種,我對說話沒有什麼興致。他們意識到我享受著自己一個人,所以他們發現一項神聖的任務就是不去干擾我。
有七年的時間,沒有人腐化我的純真,沒有半個人。家裡的三位老人家,那位僕人與我的外公、外婆,他們都極力保護我,使我免於任何人的干涉。說實話,在我長大成人之後,我對他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由於我的關係,他們不能和普通人一樣說話。你常會對孩子們說:「安靜一點,你爸爸正在思考事情。你爺爺在休息,小聲一點,乖乖坐著。」我的童年經驗卻正好與別人相反,即便到了現在,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事情為什麼會這樣,以及如何變成這樣,反正就是這麼發生的,功勞不在我就是了。
那三位老人家常在對彼此打暗號:「他正自得其樂,別吵他。」他們開始爱上我的安安靜靜。
安靜自有一種氛圍,特別是小孩子,當他沒有被強迫時,那種氛圍具有感染性。他的安靜不是因為你告訴他說:「假如你不乖或吵鬧的話,我就打你。」不,那不叫安靜,那不會產生我所說的喜悅氛圍。孩子安安靜靜一個人的時候,他沒有理由地享受著自己;當他的快樂是沒有任何原因的,他的身邊將迴盪起一波波的漣漪。
純粹出於偶然,我沒有受任何人的干擾,那樣的時光過了有七年之久,沒有人對我嘮唠叨叨,要我為進入商業、政治、外交世界做準備。我外公外婆比較希望讓我愈自然愈好,特別是我外婆,她是很單純的人,雖然沒有受過教育,卻擁有極細腻的敏感度,她是我對所有的女性都很敬重的原因之一 — 這些小事能夠影響一個人生活的許多面向。她斬釘截鐵地向我外公與僕人說:「我們全都過著沒有意義的人生,就跟從前一樣的空乏,而現在,死亡的腳步近了。」她堅定地說:「讓這個孩子不要受到我們的影響。我們還能給他什麽影響?只會把他變得像我們一樣罷了,可我們什麼都不是,就給他一個機會做他自己罷!」
我聽到他們在夜裡討論這些事,他們以為我已經睡了。我外公常對她說:「你這麽說,我就這麽做,但是,他是別人的孩子,遲早他會回到父母身邊,你想想,到時他們會說你都沒有教他禮貌、規矩,讓他就像匹脫韁的野馬一樣。」
她說:「沒有必要煩惱,在這個世上人人都很文明,大家都很有禮貌又懂規矩,但這有什麼用?你是個有教養的人,請問你從中得到了什麼?頂多,他的父母會生我們的氣,那又如何?讓他們生氣,反正對我們又無傷,到那時候,這孩子就夠强壯了,他們已經無法去改變他的人生。」
我對我外婆的感激之情甚於一切,外公總在擔心他早晚得背負這個責任:「他們一定會說:『我們把孩子交給你,你卻什麼都沒教他。』」
外婆甚至不讓我上家教,村裡有一個人,他可以教我一些初級的語文、算數和一點地理。那個人只念了四年的書,那是印度最初級的小學教育,但他是全村教育程度最高的人。外公想盡辦法要請他來教我念書,他說:「他可以來家裡教他,至少他會看得懂字母,懂一點數學,等他回去父母那邊時,他們就不會說我們白白浪費了這七年的光陰。」
可是外婆說:「七年之後,隨便他們要做什麽都可以,但這七年的時間,就讓他自然地做自己,我們不去干擾他。」她的論點是:「你能看懂字母又如何?你會算數又怎樣?你只是賺了一點錢,而你要他也賺一點錢,然後過著和你一般的生活?」那番話讓我外公終於無言以對,該怎麼辦?他裡外都不是人,一方面他辯不過我外婆,一方面他知道要負責任的是他,不是我外婆。我父親會問他:「你做了什麽?」事實上是如此没錯,幸運的是,他在我父親問他之前就過世了。後來,我父親總是說:「都是那老人家的錯,他把孩子慣壞了。」不過這時我已經茁壯到可以直接對他們說:「在我面前永遠不准說我外公外婆的壞話。他讓我可以不被你慣壞,那才是你生氣的原因,但你還有其他的孩子,你可以去寵他們,到頭來你就會知道是誰被慣壞了。」
我父親有其他的孩子,而且一個接一個相繼出世,我那時常對他開玩笑:「再生一個吧,這樣就可以凑一打了,十一個小孩?當人們問:『你有幾個孩子?』十一個聽起來不夠稱頭,一打比較響亮。」在後來的幾年,我告訴他:「你可以去寵你所有的小孩,我很野,而且我會一直野下去。」而不知道怎麼的,我也總是不被文明所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