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近人
只描述基本衝突在一系列個人中的作用,還不能夠說明它。因為基本衝突具有分裂的力量,神經症患者就在它的周圍設了一道防線。這樣不僅把它擋在了視線之外,也把它深深埋藏在了那裡,因此反而無法將它以單純的形態提取出來。這樣造成的結果是,冒出表面的主要是各種解決衝突的嘗試,而不是衝突本身。所以,只注意病史的細節,便表現不出掩藏的一切東西,我們所做的描述就必然過於就事論事,不能使問題一目瞭然。
此外,前面章節所做的概述還需要充實。要理解基本矛盾的全部蘊含,我們先得分別一個個地研究對立的因素。要取得一定的成功,我們就必須將個體分為幾種類型來觀察,每個類型的人都由某種因素佔據主導地位,而該因素也代表患者更願接受的那個自己。為了簡明扼要,我們把這些類型劃分為屈從型人格、攻擊型人格、孤立型人格三種。① 在每一種類型裡,我們著重注意患者更願意受其支配的態度,盡可能不去考慮它所掩藏的衝突。在每一種這樣的類型中,我們全都會發現,對他人的基本心態才引出了或至少有助於引出某些需要、品質、敏感、壓抑、焦慮,以及一種特定的價值。
這種探討方式也許有弊端,但它肯定有優點。首先調查的類型應該比較明顯地表現出態度、反應、信念等的功能與結構,這樣,當這些因素含混不清地出現在類似的病例中時,我們能更容易認出它們。不僅如此,觀察典型的、沒有夾雜其他表現的病狀,有助於找出三種態度的內在矛盾。①「類型」這一術語在此處僅是一種簡化的用語,代表有清楚性格特徵的人。我絕無意圖在本章或下面兩章中創建一種新的類型論。樹立一種類型論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必須有更廣泛的基礎。——原注
第一組是屈從型,表現出所有「親近」人的特點。他對溫情和贊賞有明顯要求,尤其需要一位「夥伴」,即是說,一個朋友、一位情人、一個丈夫,或一個妻子。總之,「他能夠完成患者對生活的一切希望,能幫助患者決定善與惡,他的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替患者穩操勝券」。這些需要具有一切神經症趨勢所共有的特點:它們是強迫性的、盲目的,受挫後便產生焦慮或變得頹喪。這些需要,幾乎獨立於所討論的「他人」的內在價值而運作,也與這個人對患者的真實感受無關。無論這些需要在其表現上怎樣各不相同,它們圍繞的中心卻是相同的,即對親近的渴求,對歸屬的渴求。由於這些要求的盲目性,屈從型的人總愛強調他與別人趣味相投、氣質相近,而無視他與別人不同的地方。他對人的這種誤解不是由於愚昧、呆笨或不會觀察,而是由於他的強迫性需要決定的。正像某個病人做的圖畫顯示的那樣,他或她感到自己是被奇形怪狀的害人的野獸團團包圍在當中的一個小孩。比如那個女患者把自己畫成站在圖畫當中,又小又可憐,一隻大蜜蜂繞著她飛,想叮她,身邊還有一條狗要咬它,一隻貓想抓她一隻牛想用角頂她。顯然,這些動物的實際特性在這裡是無關緊要的,我們只是可以這樣說:它們當中更帶攻擊性因而也更令人畏懼的,正是患者最需要其溫情的。總之,這種類型的人需要別人喜歡他、需要他、想他、愛他;他需要感到別人接受他、歡迎他贊賞他、佩服他、離不了他,尤其是某一個人需要他;他需要有人幫助他、保護他、關心他、指導他。
當心理醫生向病人指出他的這些要求的強迫性時,病人可能認定這些慾望都是十分「自然」的。要知道,病人在這點上是有理由為自己辯護的。誠然,有少數人整個身心都浸透了虐待狂傾向(後面將討論這一點),以致對溫情的慾望已完全被窒息了,但除了這種人,我們可以說每個人都需要別人喜歡,需要歸屬感,需要有人幫助,等等。病人的錯誤在於,他認定他不顧一切的對溫情和贊同的渴望是真誠的,但實際上他的這些需求籠罩著對安全感的貪得無厭的渴求。
患者對安全感的要求太迫切了,所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滿足這一要求。在他的這種努力中,他便產生出某些品質和態度,而這些品質和態度便鑄成他的性格。這類品質和態度有一部分可以稱作是「給予溫情」的,即對他人之所需他能敏銳感受——當然,如果他在情感上能理解別人的話。比如,儘管他有可能忽視一個自願離群者對獨處的要求,他卻隨時準備滿足別人對同情、幫助、贊同等的渴望。他自覺地盡力做到無愧於別人對他的期望,或他確信是別人對他的期望,因而他常常看不見自己的真實感情了。他變得「無私」「富於自我犧牲」「無所索求」,只有一點是他不斷要求的,那就是別人對他的溫情。他變得屈從人意,過分周到(當然是在他可能做到的限度內)。他事事贊不絕口,處處感激不盡,隨時慷慨大方。他本人對這一事實視而不見,在他心底深處他並不怎麼關心他人,而認為他們虛偽自私。但是,假如允許我用意識的術語來描述無意識的東西,我可以這樣說:他自己確信他是愛所有人的,他們都「很不錯」,值得信任。他的這一錯誤不僅後來給他帶來巨大的失望,而且增加了他的總體的不安全感。
這些品質並不像他本人以為的那麼寶貴,尤其是他並未讓自己的感情或判斷介入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是盲目給予,同時又不由自主地要求得到同樣的回報。所以,他如果沒得到回報便深感不安。
伴隨著這些屬性並與它們重疊交叉的,是另一種特性,它表現為迴避別人的不滿,逃避爭吵,躲避競爭。他總是使自己從屬於別人,站在次要的位置上,把顯赫地位讓與他人;他總是息事寧人、委曲求全,而且毫無怨恨(這一點是有意識的)。對報復、成功的慾望,全都被深深壓抑下去。連他自己也常常感到奇怪,怎麼自己這麼容易就妥協了,又從不對什麼事耿耿於懷。這當中還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他傾向於自動地承擔罪責。這裡,他還是無視自己的真實感情,即是說,不管自己是否真正感到有過失,他都處處譴責自己,從不問罪他人。在面對顯然毫無根據的批評或可以預料的非難時,他只是自我檢討、首肯致歉。
這些態度不知不覺地逐漸變成明顯的壓抑感。由於任何攻擊性行為都是他所要忌諱的,所以我們這裡便發現了壓抑:他不敢堅持己見,對人不敢批評指責、有所要求;不敢發號施令,不敢突出自己,也不敢有所追求。還有,由於他的生活完全以他人為重心,他的壓抑阻止他為自己幹點什麼或有什麼個人喜好。這種情況發展到最後,會使他甚至覺得任何沒有別人參與的體驗都是毫無意義的即使那只是一頓飯、一場電影、一段音樂、一處大自然的風光。無須贅言,這樣嚴格地限制自我取悅,不僅使他的生活極度貧乏,也更增加了他對人的依賴性。
這種類型的患者除了把上述品質理想化以外(參見第六章:理想化意象。——原注),他對自己還有某些特殊的態度。其中有一種是:他深感自己軟弱無助,有一種「我多渺小可憐」的感覺。當他得自己拿主意時,他便感到一籌莫展。像一隻迷失了港灣的小船,又像失去了教母的灰姑娘。這種可憐狀有一半是真的。不難設想,一個人無論何時何地都感到自己不能抗爭,自然只能真正變得軟弱。此外,他既不向自己也不向別人掩飾自己的這種可憐狀,他甚至在夢中發現自己更是可憐巴巴的,他還把這種可憐狀當作吸引別人或保護自己的手段:「你必須愛我、保護我、原諒我。別丟下我,因為我是這樣軟弱無助。」
從他甘居從屬地位的態度產生出第二個特點。他認為別人理所當然比他優秀,比他有吸引力,比他有智慧,比他教養好,比他高明。他的這種感覺倒是有事實根據的,因為他缺少主見,軟弱無能,這的確損害了他的能力。即使在他無疑具有才能的領域內,他的自卑感還是使他把榮譽歸於別人——儘管本來是他的功績——並認為別人比他更有才能。在面對攻擊性或盛氣凌人的人時,他更感到自己渺小無用。然而,甚至在他獨自一人時,他也傾向於低估自己的品質、天資、才能,以及他的物質財富。
第三個典型特色是他的依附性的一部分,這就是,他無意識地傾向於以別人對他的看法來評價自己。他的自我評價隨著旁人的褒貶不同而時高時低,隨著別人的喜惡變化而上下波動。這樣,別人的任何拒斥對他都是災難性的打擊。如果有人沒有回報他的邀請,在意識領域內他可能是以通情達理的明智態度來看待的,但在他的內心世界里自有其特殊的邏輯方式,而這種邏輯會把他的自我評價降低為零。換言之,任何批評、拒斥或背棄對他都是可怕的危險,他會失魂落魄地以最大努力來挽回那個他因此而害怕的人對他的看法。他一邊臉挨了耳光後又把另一邊臉湊上去,這並非由於某種神秘的「受虐狂」驅力所迫,而是他根據內心發出的指令所能做的唯一的努力。
所有這一切形成了他的一套特殊的價值觀。自然,根據他全面的成熟程度,這些價值觀念的明確和堅實程度也大小不同。它們涉及善、同情、愛、慷慨、無私、謙卑,而自私、野心、粗心、放蕩、權勢等是他深惡痛絕的,雖然這些屬性同時也為他暗暗地贊賞,因為它們代表「力量」。
以上所列的屬性,就是神經症的「親近人」所包含的因素。現在已經很清楚了,只用一個術語(如「屈從」或「依附」)來描述這些特徵是很欠妥的,因為這些屬性中暗示著一整套思維、感覺、行為的方式,就是說,暗示著一種生活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