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討論了神經症患者對他人的基本態度之後,我們熟悉了患者嘗試解決衝突的兩種主要方法,或者說得確切些,兩種對付衝突的辦法:一種是壓制人格中的某些方面而突出它們的對立面,另一種是在自己與他人之間保持距離以便衝突不能發生作用。這兩種方法都給病人以統一感,使他能發揮自己的各種功能,即使那是以對自己的損害為代價。①
① 赫爾門·朗伯爾格討論過這種對統一的追求問題,他那篇論文是:《自我的合成功能》,見於《國際精神分析雜誌》1930年。—— 原注
我們這裡還要描述的一種嘗試,就是患者創造一種自以為是的意象,或者是彼時彼刻他覺得他能夠或應該是的那種形象。無論是在意識中還是無意識中,這種心中的形象總是與實際相距甚遠,儘管它對患者生活的影響是很實在的。不僅如此,這種意象總是使患者自我滿足,正像《紐約客》的一幅木刻畫表現的那樣,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在鏡子裡看到的自己是一個又苗條又年輕的姑娘。這種意象的具體特色因人而異,取決於人格結構。有的人在這種意象中突出的是美貌,有的則是權力,或是智慧、天才、 高尚、誠實。反正你想什麼就是什麼。這種自作的形象脫離了實際情況,卻常常使患者高傲自大。「高傲自大」這個詞儘管被當作「目中無人」的近義詞,其意思實際上是指把自己不具有或潛在具有但事實上還沒有的品質歸為己有,所以用來形容這種人是最恰當不過的。那種意象越是不真實,患者愈是敏感脆弱,就愈貪求別人的肯定和承認。對我們確信自己具有的品質,我們是不需要他人來證實的,但如果別人對我們所聲稱而實際並不具備的品質表示懷疑,我們就會極端敏感小氣。
在精神錯亂者的肆無忌憚的自誇中,我們可以觀察到這種理想化的意象。但在神經症患者那裡,這種意象的特性在原則上也是如此。誠然,在後者,心中的自我形象沒有前者那樣異想天開,但患者同樣認為那就是自己的真實形象。如果我們將其意象與實際狀況相差的程度作為精神錯亂症與神經症的區別,我們就可以把這種理想化意象看作是少許的精神錯亂與神經症相結合的產物。
從本質上說,理想化意象是一種無意識現象。儘管患者的自我誇張在一個外行的觀察者看來也是再明顯不過的,患者卻不知道他正在把自己理想化。他也不知道在這種意象中包含了多少奇怪的特點。他也許會隱約感覺到他在對自己作出很高的要求,但由於他把這種對完美的追求錯當成真實的理想本身,他也就不管它是否真實了,只是為之而自豪。
患者的這種創造是怎樣影響他對自己的態度呢?這因人而異,很大程度上有賴於他的興趣的焦點。如果神經症患者有意於使自己確信,他就是他的那種理想化了的形象,他會更加相信他事實上就是那個大師、那個名優,連他的過失也變成神聖的了。① 如果患者注意到了真實的自己,和理想化的意象相比,這真實的自己就會相形見絀,顯得卑劣低下,患者便表現為自我貶責了,這樣的自我藐視產生的自我形象,與理想化意象一樣,與真實的自我有很大距離。所以我們可以恰當地稱之為貶低的形象。最後如果患者注意的是理想化意象與實際的自己之間的差距,那麼我們就能觀察到,他會不惜一切地企圖抹去這種懸殊,盡量取得完美。有這種試圖的患者會一個勁地反復叨念著一個詞:「應該……」他不斷向我們說,他應該感受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做了什麼。他在心底深處確信自己具備生來固有的完美,就象天真的自戀者那樣。這方面的表現就是他相信只要對自己更嚴一點,把自己管得更好一點,只要他更敏銳、更精明,實際上他是能夠達到完美的。
- 參見安娜·帕利希:《跪拜》,花園城出版公司,1939年出版。—— 原注
與真正的理想不同,理想化意象有一種靜止的性質。它不是他必須不斷努力才能接近的目標,而是一個他頂禮膜拜的觀念。真正的理想有能動性,它剌激人去接近它,是促進成長與發展的不可缺少的寶貴的力量。而理想化意象卻肯定會對成長構成障礙,因為它不是否認缺點便是只譴責缺點。真正的理想把人引向謙虛,理想化意象則把人引向高傲。
這一現象無論人們怎樣對它進行界定,總之,它早就被認識到了。各個歷史時代的哲學著作都提到過它。弗洛伊德將它引進了關於神經症的理論,給了它一系列名稱:自我理想、自戀、超我。這一現象構成阿德勒心理學的理論核心,被他稱作為「爭取優越」。如果要詳細指出這些看法與我的觀點之間的異同,那麼話就太長了。①
- 可參考筆者對弗氏的自戀、越我、罪感等的批判性檢驗,見卡倫·霍妮《精神分析新方向》,1938年諾頓版;同時也可參見埃利希·弗洛姆的《自私與自愛》,載《精神病學論文集》,1939年版。—— 原注
簡言之,所有這些理論只關係到理想化意象的這個或者那個方面,而沒有統觀整個現象。因此,儘管弗洛伊德和阿德勒及其他許多科學家(比如弗朗茲·亞力山大、鮑爾·費登、伯納德·格魯克和恩斯特·瓊斯)做出過貼切的評述和爭論,這一現象的全部意義及功用還是沒有被認識到。那麼,它的功能究竟是什麼?顯然,它滿足基本的需要。無論不同的心理學家怎樣從理論上解擇這一現象,他們在有一點上是一致的,即認為此現象構成了神經症的堡壘,難於攻克,甚至毫無辦法對付。比如弗洛伊德認為,一種根深蒂固的「自戀」態度就是治療的最大障礙。
先談談那種也許是最根本的功能:理想化意象取代了基於現實的自信和自豪。一個最終逃不脫神經症的人沒有機會從一開始就建立起自信,因為他遭受的境遇完全是破壞性的。即使他還有一點自信,在神經症的發展過程中也日趨削弱,因為自信所賴以存在的條件總是被毀掉。這些條件並不是在短期內就能夠形成的。最重要的因素是活生生的、能發揮實際效用的感情力量,是自己認定的真實的目標得以不斷發展,是有能力積極主動地在自己的生活中發揮作用。無論神經症怎樣發展,這些因素都可能被毀掉。神經症趨勢損害行動的能力,因為患者是被驅迫的,而不是自己決定自己的行為。患者決定自己生活道路的能力持續地被削弱,還因為他對別人的依賴,無論這種依賴採取何種形式,盲目的抗拒,盲目地企圖超群出眾,盲目地遠遠回避與他人的接觸一一這些都是依賴的不同表現形式。另外,由於他把大量感情力量壓抑了下去,他使這些感情力量陷入癱瘓。所有這些因素使他幾乎不可能發展自己的目標。最後還有一點很重要的是,基本衝突造成他自身的分裂。由於患者失去了根基,所以他只能將自己的作用和力量的感覺加以膨脹放大。這就解釋了何以理想化形象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就是確信自己具有元窮的威力。
第二個功能與第一個緊密相關。神經症患者在真空中並不感到軟弱,但懼怕這個處處有敵人的世界。覺得別人隨時會欺騙他,貶低他,奴役他,擊敗他,所以必須時刻提防,把自己與他人進行比較。但這不是出於虛榮和任性,而是不這樣做不行。由於在心底深處他感到虛弱、卑賤一一這一點我們將要討論一一他必須尋找出一點東西來使自己感到比別人優秀。無論其表現為感覺自己比別人更高貴或更殘忍,還是表現為感覺自己更仁愛大度或更尖酸刻薄,總之,他必須在自己心中感到在某方面比別人強一一這還不包括想超越別人的趨勢。這樣一種需求主要包含了想要勝過別人的因素,因為無論是哪種結構的神經症,都有一種脆弱性,都總是感到被人蔑視,受到了侮辱。為了抵消屈辱感,就需要一種報復性的勝利,這種需要可能只存在於並作用於患者自己的思維中。它可以是有意識的,也可以是無意識酌。但它是一種內驅力,逼迫著患者去渴求優勢,使患者的這種渴求帶有特殊的色彩。① 我們的文明制度的競爭性不僅在總的方面有利於神經症的滋生(通過對人際關係造成的破壞),還恰恰助長了這種對優勢的追求。
- 參見本書第十二章:虐待狂趨勢。—— 原注
我們已經看到了理想化意象是怎樣取代了真實的自信和自豪的。但它還有另一種取代作用。由於患者的理想是自相矛盾的,這些理想自然沒有約束力,而它們模糊不定的特性,使患者得不到任何指導。所以,如果不是他對自己創造的偶像的追求還賦予他的生活一點意義的話,他會完全感到生活漫無目的。這在分析的過程中變得尤其明顯。他的理想化意象只會暗中損毀他的自信,使他在一段時間內感到徹底完了。只是在這個時候,他才認識到自己理想的混亂,從而開始感到這種混亂的理想並不可取。在這以前,整個問題並未引起他的注意,也不被他所理解,儘管他口頭上表示看重。現在,他第一次認識到理想是有真實的意蘊的,於是便想要弄清楚他自己的理想實際上是什麼。所以我認為,患者的這種體驗證明瞭理想化意象對真實理想的取代。理解這一功能有臨床治療的意義。心理醫生在治療初期可以向病人指出他的價值觀中的矛盾。但他不能指望病人會對這一問題顯示出積極的興趣,所以還不能著手解決病人的價值觀矛盾,必須等到病人己能夠放棄他的理想化意象時才可以。
在這種理想化意象的各種功能中,主要有一種特定的功能,造成了理想化意象的僵死不變的特徵。如果我們私下總把自己看成十全十美的神,那麼我們最明顯的過失與缺陷也會隱而不見,甚至變成優點一一這正像在一幅出色的繪畫里,一堵殘垣斷壁也不再顯得破敗不堪,反而會變成一種褐、色灰色與紅色的優美的配合。
如果我們提出如下的一個簡單問題,我們能夠對防禦性功能做更深一層的理解。這個問題就是:一個人會把什麼當成他的缺點和過錯呢?這類問題初看之下並沒有明確的答案,因為有無窮多的可能的回答。然而,的確有一個很具體的回答。一個人把什麼東西看作是自己的缺點和過錯,取決於他自己接受什麼和拒絕什麼。然而,在類似的文化條件下,基本衝突的哪一方面佔了上風,這才是決定因素。例如,屈從型並不把自己的恐懼和軟弱看成缺點,而攻擊型卻會把這類感情當作是可恥的,應該掩藏起來不讓別人和自己看見。屈從型將自己的帶有敵意的攻擊傾向著成是大過。攻擊型將自己的溫和舉動看成是可鄙的軟弱。還有,每一種類型都情不自禁地否認這樣一個事實:他的優點只是有名無實。比如,屈從型並非真的充滿仁愛和大度,但屈從型患者對此必然加以否認;孤獨型患者並非自己自由地選擇了孤獨,而是因為他無法應付他人,但患者對此也矢口否認。通常這兩種類型的人都拒斥虐待狂趨勢(後面將要討論此點)。這樣,我們就能得出結論:被患者認為是缺點並加以拒斥的東西,就是那些與佔優勢的對他人的態度不相協調的東西。我們可以說,理想化意象的防禦功能就是去否認衝突的存在,這就是為什麼那種意象絕對靜止不變。在我認識到這點以前,我常常奇怪,要病人相信他並沒有自以為的那麼了不起,那麼出眾,為什麼竟是那樣地艱難。但現在從這個角度來看,就一目瞭然了。病人不能退讓分毫,因為承認了自己的某一缺點,就會使他與自己的衝突發生對峙,從而威脅到他一手建立的人為的和諧。所以,我們還可以發現一種明確的相互關係,即衝突的強度與理想化意象僵硬程度之間的關係。越是複雜而刻板的理想化意象,越是暗示著嚴重的衝突。
除了上邊已經指出的四種功能,理想化意象還有第五個功能,它也與基本衝突有關。理想化意象不僅用來掩蓋令人難以接受的衝突,還有一個更明確的用處。它體現了患者的一種藝術性創造,使對立物顯得協調了,或至少在患者本人眼中不再像是衝突了。僅舉幾例就可以看出其中的緣由。為了簡明扼要起見,我只說出存在的衝突以及它怎樣出現在理想化意象中。
在某人的內心衝突中,佔主導地位的是屈從傾向——他極端渴求友愛和贊同,需要關心照顧,想變得富於同情、慷慨,希望處處謹慎周到,仁愛為懷。佔第二位的衝突方面是自我孤立傾向,一貫厭惡合群,強調獨立,畏懼聯繫,擔心強迫。他的孤獨傾向不斷與對親近的渴求相衝突,結果反復造成他與女性的關係的失調。另外,他還有明顯的攻擊性驅力,這表現為對他人的間接支配和偶爾的直接利用,以及對於預的反感。自然,這些傾向大大損害了他求愛與交友的能力,並與他的孤獨傾向相矛盾。由於他不知道這些內驅力的存在,他便製造了一個理想化的形象,它由三個角色組成:首先,他自認是最富於愛心和友情的人,不相信有哪個女人對男人的愛能超過他對人的愛,也沒有誰比他更善良仁愛。其次,他自認為是他那個時代最有支配能力的人,是人人敬畏的政治領袖人物。最後,他還覺得自己是偉大的哲學家,是大賢大智的稀世奇才,能洞察生活的意義和生存的終極價值。
這樣構成的一個理想化意象決然不是胡思亂想。患者在所有這些方面都有雄厚的潛力,但他把潛在可能性無限抬高成已經實現的東西,使之變成不可一世、非我莫屬的成就。不僅如此,內驅力的強迫性被遮蔽了,代之而起的是病人相信自己有天賦的才能和氣質。這樣,本來是對溫情與贊同的神經症渴求,卻被他認為是愛的能力;本來是想出人頭地,卻被看成是天生高人一等;本來是自我孤立,卻被他當作獨立不羈。最後,很重要的是,他的衝突是以如下方式給「消除」的:那些實際上相互干擾並妨礙他實現自己的潛在可能性的驅力,被他抬高進入抽象的完美之中,在他眼中變成一個豐富的人格的幾個相互協調的方面,它們所代表的基本衝突的三個方面被孤立在構成他的理想化意象的三個角色中。